松花釀酒

匿名O
大概就只是個不像樣的
無定式隨機搬運。

 
你來人間一趟,你要看看太陽,和你的心上人,一起走在街上。

 

【鶴一期】若能共死同生


  ◇ 本丸解散之後,鶴丸與一期因故留在廢棄本丸中的故事。 

  
  若能共死同生
  
  一期一振提著一只盛滿生水的木桶,小心翼翼地走在返家的路途上頭。
  
  取水的唯一一口水井遠在數百呎外,沿途雜草遍生,僅在被人踏得不見植被的沙地上頭開出一道小徑,小徑兩側長著半個人高的茂密樹叢,恰至嚴冬,葉上雖未積雪,卻是覆了一層厚重冰霜,一路順著枝幹的形狀蔓延至地,結成猶如湖水狀的薄冰。
  
  成堆的雨層雲壓得極低,彷彿一抬頭就要被吸進灰霾的沉抑感鋪天蓋地,迫使他不得直盯著光禿的地面走,順道閃躲地面濕滑的冰,然而越走天色越發昏暗無光,四方起風,顯然就是天氣變化的前兆,身負重物,又已然走了好一會的一期一振只得加快腳步,暗自祈禱著在到家之前,不要突然落雪或是下起大雨。
  
  大抵是受上天眷顧,一期一振趕在降下大雪的數分鐘前回到了宅邸裡頭,完成他今日外出的最後一個任務──儲備水源,算上這次,他已來來回回跑了三、四趟,就為因應接下來的連日大雪,要不等到積雪覆蓋道路,就無從辨別水井的方位了。
  
  他提著水桶,不走內廊,而是沿著大宅的外牆繞了一圈來到西側廚房,遠遠便見一抹白色的身影蹲在爐火前頭,拿著一根前端焦黑的樹枝翻弄灶下木塊,似乎是想讓火能升的更旺一些,一期一振看著那原先通白的和服被炭燻成了灰,褲腳、袖口都有明顯髒污,他擱下水來,拿了塊乾淨的布巾,跟著蹲在那人身後,一點一點擦去那些意外沾上的黑灰。
  
  因專注於翻弄柴火,而沒留意到後有來人的鶴丸國永被這突如其來的碰觸嚇了好大一跳,仰賴經年積累下來的實戰經驗,他反應靈敏地向後捉住一期一振的手腕,機警地拉向前來。
  
  「……什麼啊,」在看到是一期一振後,原先防備的神情瞬間放軟下來,「回來了怎麼不喊我一聲,這可真是嚇到我了。」
  
  「抱歉,」執著於衣襬灰炭的一期一振分神地應了一句,抬頭看見對方同樣沾上黑灰的臉,一時忍不住笑出聲來,「我們就只有這麼點水了,您還弄得這樣渾身髒兮兮的。」
  
  雖說如此,一期一振還是耐心地替他擦去臉上的污漬,仔仔細細的,動作緩慢地揉過一遍又一遍,鶴丸默不作聲地瞧著他揚起半分的側臉,輕聲問道:「外頭冷嗎?」
  
  「還好,」他偏頭想了一下,「只是天色有點沉悶。」
  
  「……手都凍得裂開了,還不冷?」鶴丸拉下一期一振的右手,將他的拇指虛握在掌心裡頭。碰了水的指尖沿著泛白的甲床龜裂,手背骨節紅腫,又因使力迸出傷口,隱隱約約地泛出血來,「藥研的房裡應該還留有一些藥膏,等我把這水燒開之後,就給你上藥。」
  
  鶴丸接過一期一振手上的布巾,本想藏著那面沾了灰的,用乾淨的另一面替他止血,但想了想後還是覺得不妥,乾脆徒手撕了一塊袖套內裡下來當作現成繃帶。一期一振還來不及阻止,便見自己的手掌被裹了起來,「其實真的不冷,您不必這麼……」
  
  「是因為被凍得沒知覺了吧?」鶴丸呼了口白煙,「待會等屋子裡暖和起來,你的手就會開始抗議啦。」
  
  皮下血液本能性地隨著熱流活絡奔騰,光是仰賴對方傳遞過來的體溫,便已足以使他渾身發熱,使傷口生疼。
  
  一期一振望著他俐落打上的結,不禁失笑,「現在將衣裳弄壞了的話,可不像以往還有辦法恢復原狀。」
  
  「……傷口也是一樣啊,」他輕按了下一期一振的掌心,頓了幾秒之後才又接續下去,「一旦無法確定會有什麼變化,可就不能掉以輕心啊。」
  
  鶴丸的語尾結束得極輕,像是一句安撫的話語,但他明白,隱於其中份量的卻重如千斤,他包裹著深蜜色瞳仁的眼皮咚咚地跳著,無非是對於未知的不安與恐懼。
  
  他們獨留在這個被世界所遺棄的角落,這座廢棄的本丸裡頭。
  
  
  經年累月的苦戰收斂於一道政府頒布下來的傳令,正式宣告任務終結,此訊一發,他們終日臥於病榻,卻仍堅持自行批閱文件的審神者即像是如釋重負一般,難得起身而行,為這群始終一心向主,至此功成身退的刀劍男士們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筵宴。
  
  該時的她縱然已垂老矣矣、面容憔悴,但鶴丸仍記得她年輕時的靈秀面孔,雙頰豐腴且神情鮮活,縱使不能與永久維持外在容貌的付喪神相比,仍是極為出眾,她以靈力喚醒器物,成為他們所敬愛的主,教導他們日常生活、如何自耕農作,藉由相遇相識磕碰出綿長的感情與關係,進一步得知人為何感到憂傷、又為何感到欣喜。
  
  但又是從何時開始,她已不再如往常氣盛貌美?一頭黑漆的長髮轉白,面老身衰,她早些時候總叨念著持靈力者因與凡人不同,往往不得長歲,當時眾刀還覺得荒謬,不信於她,有志一同地說著主上年紀尚輕,別淨說一些不吉利的話,要是真那麼擔心,要不我們每年都輪流上神社去,為主上祈福吧!審神者聽著自家愛刀們的一言一語,也只是笑著帶過,現今回想起來,那時的她究竟是早有感知,還是真如言靈般的一語成讖呢。
  
  她撐起病體打理面容,擱下與長谷部密談多日的最後一份工作,宴席上光景如昔,眾付喪神們皆似初見時般神采奕奕,他們吃飽喝足、言談甚歡,或許是因酒酣耳熱,遙遙望去,主位上的審神者竟也如多年前那樣意氣風發,看不出任何為病所苦的痕跡。
  
  後日,由長谷部代勞,帶來了審神者的最後一道派令。
  
  當鶴丸進房去看她的時候,審神者已虛弱得起不了身,只得半撐著一條纖細的胳膊,從緊箍著她的厚重被褥間微微抬起頭來,露出一個不成調的笑容朝鶴丸招手,平日隨侍在身的左右手們紛坐二側,聽她用不再清澈的嗓音說起仍能安撫人心的話語──有形之物終會消逝,人也相同,我已完成此生使命,如今恰是時候。
  
  正坐於煤燈前方,擔任近侍最長一段時間的一期一振與加州清光並未答話,只是重重地向她磕了一個頭。
  
  當夜他們肩勾著肩,突然細數起過往碰上的困境與輝煌事蹟,感念擁有這副人身實體是多麼有趣,以後或許再也見不到四季的變化、再也吃不到好吃的東西,再也無法像現在這樣擁有喜怒哀樂等感情──然而本體終究是物,過去想都不敢想的情景,如今能有這樣的體驗已是難能可貴的幸運。
  
  感知欣喜、悲傷,友誼與親情,羈絆與愛,縱使未來不知該何去何從,都是他們刃生之中最寶貴的東西。
  
  眾人洗淨全身,誠如他們第一天來到這裡,藉由審神者的靈力而生,自滾燙的爐火當中甦醒,重拾作為一把劍刃的初心──如今也得從這裡,從她的手裡回去,審神者垂老且佈滿皺褶的手自頭頂撫至掌心,使得逐漸透明的身軀分化為無數光點,最終消融成一道白煙散去。
  
  鶴丸這頭送走了燭台切光忠及大俱利伽羅,而後又安排了鶯丸先走,一期一振捨不得他那一大群弟弟,非得要一個一個囑咐,耳提面命,幾個年紀較輕的孩子抱著他嚶嚶的哭,其他幾個大的雖故作從容,但倚在他身後的掌心卻像是隱忍一般的悄悄使力,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,縱使再如何血脈相繫的孿生兄弟,也總有一日得各自獨立。
  
  她向來是個樸素隨和的主,身後從簡,盡力給予自由,唯一遺願是希望能回到故鄉長眠,生前留下長谷部、鶴丸與一期一振三人善後,並未限制後續去留,奉主為命的長谷部不捨讓她一人孤獨,早與審神者約定要留守在墓前,直到靈力完全耗盡。
  
  最終獨留下鶴丸國永與一期一振二人。
  
  兩人依約回到本丸打理家宅,銷毀文件與遺留之物,以往總吵吵嚷嚷的本丸,如今卻靜得連一絲溫度也沒有,難以想像總玩在一塊的那群短刀們昨日還在這座走廊上頭奔跑嬉鬧、慣於祭祀的大太刀們聚在不遠處的小屋為眾人祈福,用過晚膳的飯廳仍亂成一團、庭院積雪也尚未清掃……恍如隔世猶像是一個書裡所見的虛詞,然而對他們而言,此刻卻成了一個無從辯駁的事實。
  
  待一期一振收拾完審神者部屋裡的最後一批雜物後恰過晌午,他手持本體,走向本丸北側的那間小屋,遠遠便見脫了羽織的鶴丸坐在外廊上頭,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遠方被雪覆蓋的樹林,若有所思似的,眼底含著薄金色的光芒,一期一振走近了些,緩慢地、像是不想驚動那人似的,於右側同他席地而坐,他的坐姿規矩,就連蜷曲著的,墊於下方的腳掌都能與木板紋路齊平,因此他能一眼瞥見鶴丸隨意撐在身後的手,那隻蒼白且骨節分明的手似乎不耐嚴寒,被凍得發紅。
  
  「……您會覺得冷的話,怎麼不將羽織穿起來?」本不想破壞這份靜謐的一期一振望著他甲床發紫的指面,終於忍不住開口。他挪了挪自己的位子,朝著鶴丸靠近了點,並以掌心包覆著對方的手背,試圖讓他暖和一些,「不是快到主上吩咐的時間點了嗎,不趕緊將正裝穿戴整齊的話,待會可是會手忙腳亂的呀。」
  
  早在審神者逝世之前,便以自身靈力為處理後務的三人訂定結界,待一定時間過去,靈力無從再負荷付喪神成形,就會與其他人相同,化作光點回歸。
  
  現今也差不多到了預定的時候。
  
  「您的本體呢?」鶴丸並未帶在身旁,一期一振左顧右盼了陣,這才發覺那把銀白的刀拵仍擱在刀架上頭,「您也真是的,都到了這個時候還這樣忘東忘西──」
  
  就在一期一振打算起身去替對方取來本體時,方才一直靜坐著的鶴丸卻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臂,沉聲說道,「別拿了。」
  
  「您指的是…」
  
  「不必拿了,時間已經過了,」他的指腹自一期一振的手腕,順進了掌心裡頭,然而見對方仍有些不明所以的模樣,又再輕聲補了一句,「和主上約定的時間,已經過了。」
  
  一期一振怔愣了下,「……我不明白您所說的意思。」
  
  「主上那所剩無幾的靈力,理應只夠我們撐過晌午,」鶴丸撇頭望了一眼天際,「但如今都快到申時了啊。」
  
  「這──」他急急地應了一聲,「大抵是因我們身處在這個以靈力建構的宅邸,所以才讓靈力暫且延續了吧。」
  
  「我也希望是這樣,」鶴丸停頓了會,「但今早一起床,這個空間似乎是產生了變化。」
  
  他拉著一期一振站了起來,走入滿是積雪的庭院裡,「你看這松樹上頭的積雪,居然和昨天一模一樣,今早出了個大太陽吧,照理說這些積雪本該融化為水,然而…」鶴丸捧了一把,放進了對方的掌心裡頭,「……一點也沒有消融,縱使拿在手裡,這些雪卻像是個極為冰冷的實物,不會隨著體溫化去。」
  
  一期一振以指尖揉散碎雪,果不其然沒有融出雪水,僅帶著刺骨的冰涼感,一點一點地掉回了雪地裡頭,他猛然回想起鶴丸那雙潮潤且被凍得通紅的手,不忍去想對方用了多少氣力刨挖,欲想瞧瞧冰封之下的泥地、看看是否有受雪水滋潤的新生草木,然而卻都僅是徒勞無功。
  
  「您應該更早點告訴我才對…」但仔細思量過鶴丸所言,一期一振也隨之鎮靜了不少,僅是深吸了口氣後說道,「……不過我知道您肯定是有辦法,不會坐以待斃。」
  
  既然得到了對方莫大的信任,他也不再迴避去談,「今日恰巧出了太陽,天氣晴朗,天際積雲也還離我們老遠,這樣利於出外的天氣還能維持個一兩天。」
  
  「是要離開本丸嗎?」
  
  「要不暫時也沒有其他辦法,」他拍拍一期一振的手背,「總比在這枯等的好,不如我們直接回到主上墓前看看,說不定會有什麼變化──要真不行,就再回來吧。」
  
  在現今這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情況下,無非也是一個可行的做法。一期一振點了點頭後,便隨著鶴丸入屋穿戴好衣裝,身上帶了些果腹的乾糧與水,動身離開本丸。
  
  然事情並非他們所想的那麼順利,沒有馬匹代步,兩人穿越層層樹林,徒步走了一兩個時辰,卻始終走不出這積滿皚皚白雪的森林,以往明明向著南方直走,就能見到山腳下的商店與小鎮,但如今無論怎麼走,身旁的景色卻像是複寫的畫卷一般絲毫沒有變動,重複的林木、重複的雪景,縱使改變方向,走到最末仍只剩下一口取水用的水井。
  
  兩人反反覆覆地繞了幾回,眼看天越來越黑,點燃了隨身帶著的提燈仍沒法照亮前路,地面結冰未消,異常濕滑,更得小心翼翼地防著腳下。終於在第三次回到同樣的地方時,鶴丸拉住了走在前頭探路的一期一振說道,「這附近沒有遮蔽的洞穴,午夜更冷,再這樣下去,身體是會失溫的。」
  
  一期一振回頭凝望那雙平靜的眼睛。
  
  「回去吧,」他抬頭看了眼無星無雲且不見月的夜空,「看來是非得待在這裡不可了啊。」
  
  
  * * *
  
  
  次日一早,他們又循著原路走了兩遭,依舊是昨日所見的那副情景,前無來路,後是舊途,最終只好敗興而歸。
  
  滯留於此的第一日,宅邸內那些無法消融的積雪凍結成塊,不再鬆軟,為了避免屋子四周將來被雪所覆沒,兩人各持一把鐵鏟,合力將雪鏟出矮牆之外,那時天氣尚佳,行動起來較不礙事,使鶴丸國永與一期一振仍有餘力利用剩餘的食材煮飯、生火,洗一回熱呼呼的澡,商討計謀,並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。
  
  第二日起的傍晚又開始落雪,氣溫瞬間驟降下來,而大抵是因起霧之故,自繞著家宅的圍牆望出,視野竟變得極度狹隘,周遭的景色全像是被層黑紗蒙住一般,僅能分辨出大略的位置,但無從看清原貌,鶴丸找來原先設置在倉庫外圍的燈架,挪至牆邊,盡其所能的照亮大宅內外。
  
  第三日清晨的日升甚晚,然日落得快,大片厚重的灰雲隱住陽光,戶外昏暗,濕氣濃重,連在室內走動都得仰賴油燈照明,然而不知是不是錯覺,一期一振總覺得屋內的擺設似乎比起昨日又更陳舊了些,餘留下來的書報紙本,邊角全像是受潮一般的破損,廊間拼接的木質地板更有幾處翻起,就連行走都得小心翼翼。
  
  第四日一早醒來,大宅的建築主體開始破損,木梯、牆面脆弱得一碰就裂,昔日的用餐飯廳好比歷經了一場地震般,梁柱歪斜、中央下陷,意識到情況不對的兩人早早收拾了重要物品,帶著禦寒用的被褥與衣物,移居到唯一未受破壞的書庫客房,恰巧的是就在他們離開不久,臥房上頭支撐用的橫樑便硬生生地斷成兩截,砸中原先鋪著被褥的榻榻米,直直栽進了地板裡頭。
  
  自第五日起,除卻屋宅損壞的情況之外,包圍著這座本丸的環境似乎起了大量變化,天際變得更加陰暗,多數時候,這裡彷彿只有夜晚,草木總在一日之間長得又高又雜,昨日踏出的路,今日就已成了荒煙蔓草,他們再也聽不見任何自然聲響,鳥鳴死絕,沉寂一片。
  
  積存的食糧也因此無從保存,摘來的樹果、野菜總會一夜枯老腐壞,堆放在廚房裡的部分大米受潮,顏色偏黃生黑,兩人急著將所剩不多的食物搬進臥房,廚房只用來生火燒水。
  
  偏偏連日翻找書房未果,看遍了各種書籍文件仍是毫無頭緒,唯一慶幸的是他們所住的這間客房似乎沒受環境迫害,屋況良好,或許是因審神者生前特別鍾愛的這間圖書室,還殘留著些能保護宅邸的靈力也說不定。
  
  但或許也是因為這些殘存的靈力,才會將他們關在這裡。
  
  一日比一日涼薄的氣溫、一天比一天更黑的夜,在這沒法得知年歲的空間裡,就連時間也變得迂緩,不知已然過了多久,更不明白世事為何。
  
  然而那一日──突如其來的那一日,在這已分不清是晝是夜的空間裡,難能可貴地迎來了一片朗晴的天際,蔽雲消散,上弦月與星子高掛,遼闊似海,打從他們被禁錮在這裡開始,已不知多久沒見到這樣的景象了。
  
  以往為了節省生活資源,兩人除了燒水洗澡之外,不敢再燒木柴取暖,偶爾才會收集剩餘的炭火放在盆裡,降低室內寒意,因此多些時候他們只能關緊門窗,共縮進一條被子,早早睡下。
  
  但那日心血來潮似的,鶴丸突然點燃了屋內陶盆炭火,單披著一件羽織便在廊外坐下,準備了兩盞酒碟,邀來一期一振對酌。他拍了拍酒盤另一端的地板,笑著說道,「陪我喝一些吧。」
  
  一期一振端起酒杯,這才發覺已是暖好了的,「您一早起來便顧著那只陶盆,難道就是為了熱這壺酒?」
  
  「難得嘛,讓房裡暖和一些也好,」鶴丸一口飲盡酒水,「好久沒見到這麼美麗的月亮及星星,不好好慶祝一下怎麼行。」
  
  一期一振望著他喜上眉梢的側臉,不知不覺也隨著放鬆下來,對於厭惡無趣的鶴丸而言,這些日子著實是委屈他了。平日兩人分頭行動,他不擅近火,因此當初在分配工作的時候,鶴丸便一肩扛下燒柴重責,一期一振偶爾偶爾替他分勞,出外取水,但大多時候仍窩在書庫翻找資料,對方嘴裡雖總說著「哎呀翻書這種無聊的事我根本看不到兩分鐘就會睡著,還是交給你吧」,實際卻是因體恤他的難處,不忍他再受苦。
  
  「感覺是將要好轉的跡象呀,」他凝望著杯內白酒,停頓了下,「或許在不久後的將來,我們就能離開這裡吧。」
  
  鶴丸托著左腮,突然饒富興趣地回頭看了他一眼,「你想離開這裡嗎?」
  
  「連日來費盡千辛萬苦,不就是為此而已。」
  
  鶴丸又瞧了他一眼,接著便像是追憶起什麼久遠的事蹟般,以一類意味深長的口吻說道,「一期一振,聽我說一個曾發生過的故事吧。」
  
  一期一振放下酒樽,挺直了腰板
  
  「許多年前,在我仍隸屬於安達家時,曾因陪葬之由隨著家主入土,」他又為自己倒了些溫熱的酒水,「泥地下頭的空間狹窄陰暗,終日無光,那時我還不大明白自己已然成了陪葬品,只感覺到平日居住的這個宅邸怎麼變得不一樣了,以往見到的那些侍女、常來拜訪的那些客人,一夜之間都好像徹底消失了一般。」
  
  「我在平時待得慣了的家裡四處閒晃,卻沒有碰上任何一個人,室外天氣變得昏暗,空氣濕潤而寒冷,雜草長穿了屋角、牆面出現了裂痕,當我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,對外的道路已被一片漆黑封死,四周瀰漫著一股腐爛的氣味。」
  
  「唯一慶幸的是我並不會覺得口渴,也不會感到飢餓,」鶴丸拍了拍肚腹,笑了起來,「於是我就在那裡等呀等等呀等,由一開始想著我到底什麼時候能出去呢,想到要不乾脆讓我死了吧,我是真的無聊到快死了呀──然而有一天我總算意識到,或許,我真的是『死』了也說不定,隨著家主的屍骨入土,被永永遠遠地埋在地底。」
  
  鶴丸所在的這個空間、所生活著的那座宅邸,皆是家主死後世界的一環,是他的意念所在,而這個房子,便是擱置他未腐形骸的棺材,鶴丸本得等到一切實體枯朽於塵土,才有辦法從這泥地中解脫,而非維持著這半死不活的型態。
  
  但他卻被刨了出來。
  
  「於是我想,我們之所以會被關在這裡,是不是又碰上了同樣的狀況,」他望向一期一振異常平靜的臉龐,「我啊,還待在那座墳裡的時候,也曾想過要不就這樣吧,縱使無法再做為一把戰刀而生也無妨,也許我的命運,就是一把注定於安靜中苟活的刀呀──很不可思議吧,我居然也想過妥協,妥協予枯燥無味。」
  
  「然而我又被帶了出來,流連了幾處居所,換了幾個家主,最終被獻上至皇室,遇見了你,然後來到這裡──」他盤起雙腿,扯緊了身上羽織,完全坐挺起來,「如今嚐到了太多甜頭,我還真不想平白無故地死在這了啊。」
  
  鶴丸接過斟得幾乎滿溢的酒,仰頭一口飲盡,「與其要我這麼無聊的死去……還倒不如死在你手裡。」
  
  語畢,他像是絲毫未受酒水影響一般,俐落地站起身來,鶴丸氣勢凌人地抽出方才置於身後的佩刀,刀尖利口,對準了一期一振的一雙眼睛。
  
  「正巧,今夜適逢月明星稀,又有良酒作伴,一期一振,」他喚著他的名字,笑了起來,「不知是否有幸邀請你,與我來上一場久違的較勁。」
  
  一期一振看著他,直直地看著他,猶若眼前利刃是為虛無,眼裡只有鶴丸國永一人而已。
  
  「您也真是…」一如往常地突來興致,縱使求死,也不免俗於此。一期一振拾來他那紅底金紋的華麗刀拵,站起身來,而後躬身說道,「……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。」
  
  兩人跨出一步,同時拔刀出鞘,奪得先機的一期一振先行出擊,突刺肋下,但被相當熟悉他攻擊技法的鶴丸躲過,他輕巧地躍入雪地,引誘對方前來,此刻廊外忽有夜風拂來,細雨挾雪,頓時成了一身通白的他的絕佳避所。
  
  然一期一振也未因此膽怯,他隨著鶴丸的腳步出外,紮實地刺刺攻擊著對方要害,兩刀強碰,錚錚聲不絕於耳,鶴丸動作敏捷,而一期一振的步伐穩健,彼此刀法亦同,一動一靜、收放得宜,若不是因此刻對峙為敵,可想過去互為隊友的他們該是有多麼默契。
  
  一期一振雖強迫自己專注在攻陷對方弱點,卻又不免分心於鶴丸獨樹一格的技法與身姿,他的刀法雖不如一期一振紮實,乍看無形,卻十分有力,每每突襲都直朝著悖謬常理的位置刺入,但下一秒又立即將刀送入破綻,如同他日常喜愛製造的驚嚇一般,狡黠不已──躍於雪間,並更勝於雪的皓白,天有皎皎月色映照,且有墨黑夜空為襯,他追逐著刀尖鋒利的光芒與他如寶石似的眼,看得入神,像是將被吸進那口金煌煌的深潭。
  
  他一個腳步不穩,刀身歪斜,被對方找著了空缺,鶴丸一躍而下,刀尖直直刺進了他的左胸。
  
  一期一振的眼瞳半分未眨,就連大氣都沒喘上一口,刀尖只刺破了他的外衣,未入皮肉,冰涼的鋒刃搔心撓肺地刺激著他的心口,同也為其主顫動。
  
  「演練的時候我鮮少贏過你呢。」
  
  「但今天是我輸了。」
  
  一期一振笑了起來,他義無反顧地將斜於身側的刀身向旁一扔,直直插進了雪地裡頭。
  
  「承您所言,我一期一振與其苟且偷生,倒也不如敗在您手裡死去,」他蜜金色的眼底閃爍著光芒,兼具身為名刀的驕傲與不屈,「而作為吉光刀的風骨,一生也只認定一人而已。」
  
  眾刀之間唯有你鶴丸國永,得以取走我的性命。
  
  鶴丸盯著他的雙眼,而後緩慢地收回了刀,同他猛然將刀刺進雪裡,「……你啊。」
  
  心動來得猝不及防,鶴丸邁步向前,一把抱住了一期一振,急急地扶著他的顎骨,低下頭來吻他,再也顧不及溫柔。
  
  帶著潮氣的唇瓣緊密相貼,舔拭過齒齦軟肉,舌尖並試探性的入內,直到吻得饜足了,才又細密地向下索求,喉結與後頸、肩胛與後背,兩人跌回了簷下,跌回了燃了暖火的房內,鶴丸解開他的襯衣領帶,親吻一路落至尾椎,直到將齒痕烙印於一期一振的側腰時,鶴丸才又側過正臉來看他那一對濕漉漉的雙眼。
  
  他親暱地親了親他的眼角。
  
  你願死,但我怎麼下得了手呀。
  
  
  深宵較白日潮潤,縱使他們點亮屋內夜燈,仍能從未完全掩上的障子瞧見外頭起霧的模樣,兩人蜷曲在同一床被褥裡頭,將裡裡外外的縫隙缺口塞得嚴嚴實實,好讓身體吹不著風,鶴丸握了握對方仍略顯冰涼的手,低聲說道,「幸虧今天特意生了暖盆的火啊。」
  
  「還是會有風吹進屋裡…」一期一振縮了縮身體,「……您怎麼不將紙門完全拉起來?」
  
  「那就抱我抱緊一些,就不會覺得冷啦,」鶴丸笑嘻嘻地碰了碰他的鼻頭,「姑且留一點縫吧,外頭起霧了,這是好天氣的預兆啊,倘若明天太陽升起,我想讓你第一個見到哪。」
  
  一期一振停頓了會,而後便將半個臉龐埋進被子裡頭,他怕冷,夜裡受不了一點寒氣,偏偏身旁的鶴丸國永的體溫偏低,縱使如此,他仍忍不住去握他的手,向內靠攏,直到鼻尖抵著那人的肩骨,他才覺得安心。
  
  「您覺得……明日將能迎來光明嗎?」隱於肩窩裡的臉龐,悶聲問道。
  
  「是啊,一定會的,」鶴丸半垂著一雙眼睛,「別擔心。」
  
  他伸出手來摟住了一期一振的肩頭,安撫似的,規律且溫柔地摩娑起對方的後頸,「……快睡吧,等明日的太陽升起,我再叫醒你。」
  
  
  * * *
  
  
  一期一振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。
  
  夢裡的他再度回到了那座吵吵嚷嚷的本丸,那是一個初春時節的晌午,戶外櫻樹尚未開得完全,但已有初綻的花苞雜於翠枝之間,和煦的暖陽照得大地熱烘烘的,照得人昏昏欲睡。
  
  大夥沉浸於如此暖意,唯他心裡像是惦記著什麼要緊事似的,惶惶不安。他站起身來,步出廊外,見了不知多少熟悉的景色,他這才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任務,得找到那個人──然而那個人,他在哪裡呢,那個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,又是叫什麼名字呢。
  
  他想不起來了。
  
  一期一振只記得他那一身雪白的外衣、記得他那一雙淺金色的眼睛,厭惡無聊、喜於驚嚇,除此之外,就只記得他曾劃破自己心口的那把利刃而已。
  
  他繞了本丸半圈,卻始終沒有想起那個人的模樣,直至來到書庫旁的那間客房,那間終年燃著暖盆、且不知為何虛掩著門的客房,室外的光線自縫隙之間爬進,一期一振鮮少來到這裡,然而他探頭向內望了一眼,竟感覺到莫名熟悉。
  
  此時身後突有腳步聲響起,伴隨著櫻的香氣,猶如有人折下一只櫻枝別在他的耳鬢之後,然而他還來不及回頭,便已被一雙冰涼的手蒙住了眼睛。
  
  ◇
  
  有點混亂,還需要稍作修改
  
  不是夢結局
  但一期最終究竟怎麼了呢…也就請大家自由聯想啦

 

       稍微補足一下,最後比較近似於鶴丸感覺到一期身上的靈力已快不夠他維持人身,才對他提出了挑戰與邀請,未料一期與他想法略同,認為要死不如死在對方手裡

       最終一期陷入永眠,回到了熟悉的地方,卻找不到鶴丸的人,沒有意識到他倆已然身處不同世界。

 
  謝謝大家~
 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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