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花釀酒

匿名O
大概就只是個不像樣的
無定式隨機搬運。

 
你來人間一趟,你要看看太陽,和你的心上人,一起走在街上。

 

【鶴一期】夢百夜恋話 04

 

  04

  往後的日子裡,隔三差五的,一期一振只要沒有須辦的事務,便會跑到那間小電影院去。
 

  為了這一趟,他悄悄退掉了一個外語學院的西文研習課程,這門西語課上了一年半載,起初是為了弟弟們去的,當時愛弟心切的一期一振執著於給他們講解西洋繪本裡的故事,便下定決心去學英文之外的第二外語,奈何該堂課程的教授無心教學,基礎西語上完之後,便讓他們接續朗誦課文內容,朗誦過了,就算是教完了,至今不僅毫無所穫,而早先懇求他讀故事的弟弟們,也早就把繪本的事給忘得一乾二淨了。
 

  相較之下,到電影院來打發時間還顯得有趣得多。況且這裡的電影不只有趣,為他講解電影的人,還更有趣,鶴丸除了對電影熱情之外,還常常向他講解藝術知識。與一期一振略知一二的美學理論不同,鶴丸說的,是美感的培養與實務經驗,自觀察開始談起,再言用筆、顏料挑選,色彩調劑與光影配合,然論及於此時,卻全是不照規矩步驟來的,有時談一幅畫,會全盤倒置著講,要是先考慮到哪裡,便先從那裡開始,因此旁人在看鶴丸作畫的時候,起頭便都會想這人到底是在做些什麼呢,直到看出輪廓之後,才會意識到方才的有眼無珠來。

  在這裡再添一筆吧──這也是鶴丸最常想的事情之一,這一筆可能是垂落於遼闊夜幕間的點點星辰,也可能是窩藏在葉蔭之間的雛鳥的眼睛。
 

  除此之外,鶴丸還經常同他講許多有趣的故事。
 

  好比幼年時赤腳奔馳於山海之間的經歷,那雙勁瘦卻結實的腳掌踏過最多的,不是帶有軟墊的皮鞋,而是濕潤的泥土與冰涼的海水;爬過最多的不是乘載移動的階梯,而是一棵棵低矮有果的樹幹,他捕捉過型態萬千的蝴蝶,摘採過上百種不知其名的花,自鶴丸睜眼,呱呱落地於世,他的眼裡彷彿只蘊藏了三樣東西,藍天、大海,與堆積成群的白雲,他小小的腦袋在很早的時候便將它們合而為一,他知道它們與他都喚有一個共同的名字,叫做自由無拘。
 

  於是這隻崇尚自由的白鶴,為了實現飛翔的夢想,許早便展開尚未豐滿的羽翼,獨自一人來到東京。
 

  當畫室資格安妥下來之後,鶴丸便開始過起了朝五晚十的日子,起初,為了籌措房租和生活費,鶴丸做過各式各樣的臨時工作,有在食堂裡洗盤子的,也有在百貨門口兜售進口陽傘的,遇過形形色色的上門顧客、碰過大大小小的狀況,有好的人,也有壞的人,這樣一個五光十色的都城,對他而言就好似一面大畫板,上頭塗滿了深淺不一的色塊,每道延續的痕跡,都各自意味著不同的人生經歷。
 

  然而在還得兼顧畫室課業的情況下,這些工作都無從長久,只得隔月隔月的換工作,再加上為了負擔紙材顏料,鶴丸幾乎是有一餐沒一餐的挨餓著。有一個月底就要繳房租了,但鶴丸為了買下一批特價的青金石,便將原先備妥的錢預支了幾分出來,眼見房東就要上門催討,但他東湊西湊的,卻還差了二十多塊錢。
 

  鶴丸上完課後獨自坐在畫室門口,正愁苦著該去哪找一份單日的工作,仰頭一看,今日恰巧是個無雲之夜,夜幕如同海水似的,由淺至深,置頂是極其濃郁的紺青,向外延伸變薄,越是挨近有人間燈火的地面,便越像是套了層白霧般的溫柔,其中更有星子與月作伴,雖與故土清晰的夜空不同,但也別有一番安詳的美。鶴丸看著看著,便覺得雙眼越發痠漲了起來,於是趕緊抽了張白紙,即興速寫起了一幅東京之夜,這幅畫裡有著一股別緻的童趣,任何事物的邊邊角角都像是生了絨毛,蒙著一層不發亮的月光,直至快完成時,鶴丸才猛然察覺畫室的老師正站在後頭,不知早已看了多久。
 

  老師聽了一回鶴丸的煩惱,又瞧了瞧他手上那幅既成的畫作,於是便乾脆地說道──把這幅畫賣給我,而那二十塊多錢,就算我替你出了吧。我和住在郊區的名門宇田川家恰巧是舊識,他底下招聘的長期僱工皆是食宿全包,而他的夫人傾愛花木,日日都得看照著宅內植栽,現今恰巧缺了一名修剪枝葉的工人,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過去。
 

  鶴丸愣了一會,而後便直接跳了起來說道,我當然願意!這麼好的條件啊──許久之後,鶴丸才從他人口裡得知,他那性格古怪的恩師,是從未如此賞識過一個學生的,他會買下你的畫,還特地為你找了去路,肯定是對你有所寄望的,寄望這片肥碩沃土終能生出一株幼苗,總有一日長成遮蔭世界的大樹。
 

  隔日,他就從原本的租屋處那裡退了房,爾後在宇田川家配置的員工宿舍裡住了下來。
 

  宇田川夫人待人溫和,聽聞他是老師推薦來的得意門生,便對他更倍加關懷了,每月的薪水,也是以往在食堂工作時的兩倍有餘,照理說來,鶴丸理應能專心於畫了,但他仍在外兼了兩份差事,過著如往常般的拮据生活,早上送報,午後就到紡織廠那當計時工,一來是為了買替換的畫紙、畫筆與顏料,二來是還想存點錢下來,寄錢回去給他遠在神奈川的舅舅。
 

  頭一回聊起這事,還是一期一振無意在畫廊裡瞧見了鶴丸畫作的時候,那是一個沒有太多宣傳的成果畫展,展出的多是美術系學生的作品,鶴丸是以推薦作的身分參加的,孤零零的,和少數幾幅額外展出的畫作擺在同一個展室裡。與其他描繪寫實景物的作品不同,鶴丸畫的是從高處俯視屋簷的遠景,一棟二層樓高的和式大宅,佇立在被綠蔭包圍的山壁上頭,下方可見密密麻麻的都市樓房,該時似是春季,山下有櫻樹遍布,唯獨宅邸早一步鑽進了盛夏的罅隙之中,屋簷頂上有光,那光像是繡針的金線般一織一織地將瓦片縫密,而疏漏之間,即是影的所在。幾欲突出框架之外,卻又在差些要過頭的時候收了回來,一眼能辯獨特之處,布局充溢靈氣──雖然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鶴丸的畫了,但一期一振仍禁不住地感慨,神予眾人才能,然終有那人可謂頂尖奇才。
 

  後幾日見面時,一期一振也不吝讚美地好好述說了一番內心所感,意外的是,鶴丸並沒有太多驚喜的反應,反倒只是笑嘻嘻地將從雜貨鋪買來的水果糖塞進對方嘴裡,問說好吃嗎?
 

  一期一振抿了下嘴後點點頭,好吃,是草莓味的。
 

  和你的名字一樣啊──鶴丸不顧對方被捉弄後驀然漲紅的耳畔,也塞了一顆白糖入口,是薄荷的,他默默吃了半顆之後,才以一種追憶似的口吻說道,「除了你之外,會這麼稱讚我的,也只有我舅舅了。」
 

  鶴丸是由舅舅一手帶大的,在他剛滿三歲的時候,父母便因工作之故於一場事故中亡故,唯獨留下他一個孩子。他本是要被接到育幼院去的,但鶴丸的舅舅怎麼也捨不得他這個聰穎活潑的姪子,便徑直扛下了負擔的重擔,硬是將鶴丸留在了自己身旁。
 

  但鶴丸的舅舅本身家境平凡,經濟並不寬裕,家中尚有五個幼子,最大的不過初進小學而已,再外加上鶴丸,就有六個人了。因此,自鶴丸懂事開始,便常見舅舅於正職之外出外兼差,每日總會遲至午夜才進家門,辛辛勤勤的,就為了填飽這六張嗷嗷待哺的嘴,偶有休假的時候,卻也總會帶著他們入山採果、捉蝦釣魚,過著差些入不敷出卻十分充實快樂的日子,至今回想起來,著實是一段難能可貴的美好時光。
 

  鶴丸打從上了小學起,藝術天分即像是一夜之間開花了般,著實反應在了各種地方,在無師自通的情況下,色感與線條的應用皆是超出同齡的好,經學校的美術老師稍稍指點,更是跨越了一般中小學生應有的範疇,該時的美術老師一見他的作品,便直接認定這孩子若往藝術這條路上走,肯定能成大器。不忍這份才能遭受埋沒的老師親自登門拜訪,懇求鶴丸的舅舅能替他找間畫室學畫──然而在這樣物資匱乏的環境之下,實在沒有再有多餘的資源讓鶴丸學畫了,光是讓孩子們穿暖吃飽,就已極其艱難,哪裡還有辦法挪出多餘的錢財,去培養一個藝術生呢。
 

  但看著姪子天賦驚人,他的舅舅同也不想捻熄這盞或許能照亮前程的燈,最終在多方奔走商量之下,藉助學校支援的一半學費,仍將鶴丸送進了畫室裡頭。鶴丸自小學四年級起進畫室學畫,後以藝術生的身分進入中學,直至上了高中。在高中將要畢業前夕,畫室的老師本想引薦鶴丸上東京就學,但要去東京,又得籌上好大一筆資金,鶴丸自覺這十多年來的養育栽培以至極限,算是半個成人的自己,已無從再繼續叨擾舅舅了,於是便逕自回絕引薦,憑藉著學生時代打工賺來的錢,無畏無懼地來到了這裡。
 

  「其實一路上還是受了很多人的幫助,不然光憑我自己的力量,怎麼有辦法走到現在呢,對於這些,我還是十分感激的,」鶴丸搖搖鐵罐,後又掉出了另顆水果糖來,「來到東京之後,我也經常寫信給舅舅報平安,即使現今看來當初的做法多少有些任性,但或許也算是個好決定啊。」
 

  「您……」一期一振深吸了口氣,由衷地佩服起來,「…您還真是厲害呀,雖然我曾聽聞不少隻身來到東京工作就學的經歷,不過能像您這般克服重重困難,至今仍未迷失信念之人可說是少之又少的。」
 

  「是今天還沒迷失信念,明天就說不定啦,人生可是時時刻刻在變化的。」
 

  「您不會的,」他搖搖頭,「打從鶴丸先生將傘借給我的那時起,我就打從心裡認定您一定是個溫柔的人,從不侵占他人好處,熱心助人且富具正義感,雖然有時候愛捉弄人了些,卻不曾讓人感到不安,行為處事也有著自己的一套道理──」
 

  「啊好了,停停,」鶴丸耳根半紅地揮了揮手,「我才沒有你說的那麼好啊……無自覺地將內心感想全數表達出來是你的絕招嗎,真是嚇到我了。」
 

  「我可是真心這麼認為的。」
 

  「我知道啦,」不知是為了掩飾羞赧還是其他因素,鶴丸又塞了一顆糖進對方嘴裡,「我也覺得一期你是個非常老實的好人……之前讓你聽了這麼多我的故事也真夠不好意思的,不如說說你的故事吧。」
 

  一期一振似乎沒料到鶴丸會開口詢問他的故事,便無意將硬糖咬出了一道缺口,爾後好似為了將那道缺口堵平,沉默了好一會後才開口說道,「我的生活其實非常的單調,沒有像您擁有那般特別的故事。」
 

  彷彿自出生以來,就已被規畫妥當的了。
 

  一期一振生長在一個富裕的大家庭裡,自曾祖父一輩開始經商,以進口香料聞名,家底殷實,除他之外,底下還有十多個兄弟,作為長男的一期一振自幼便在父親的督導之下學習各種才藝,文學與外語是必備的,更有培養心性的書畫、茶道與劍道,而音樂也不得落下,無論是傳統的邦樂或是洋樂,他都略懂一些,甚至也諳馭馬,也正因如此,時當一期一振初長開肢體,堪稱為少年之時,家族長輩們便一口一句讚揚他的好──那孩子不僅人長得清秀出眾,性格溫馴、待人大氣,且又天資聰穎,果真頗有繼承粟田口家主的風範哪。
 

  實即如此,自一期一振作為長子誕生,發出第一道啼哭的當下,早已訂定了他作為第一繼承人栽培的命運,因此整個粟田口家族對他的期盼與保護都是最殷切而沉重的。當其他於一般平凡家庭出生的孩子仍在外頭恣意玩耍,穿梭在河畔與小巷間的時候,一期一振或許才剛上完小提琴的家教課程,正處在趕往茶道教室的路上;他那細瘦的手臂才正為了扛起竹劍而苦的時候,巨大的企業重擔早在不知何時,早一步壓到了他的肩膀上頭,一期一振作為學生,可說是同輩之間最博學多聞的那一個了;但若作為孩子的話,他卻是如初生之犢般一無所知的。
 

  年紀稍大一點的時候,一期一振也是想過要反抗的,然而從小就被管控甚嚴的他甚至不明白什麼叫做「誇張的把戲」,他所明白的,都只是些一眼即能識破的老實伎倆而已,長久下來未有所獲,便也懶於再花氣力。再者作為大哥的自覺,他自認是要給弟弟們樹立起一個好榜樣的,崇拜、佩服與尋求庇護的親密,當所有人的目光全聚焦在一期一振身上的時候,他有一天忽然明白,那條渴求平庸的夢想與路,是再也走不回去了。
 

  他也曾有過一個夢想──
 

  說到這裡的時候,一期一振卻驀地打住了,半分未眨的蜜金眼眸發愣似的睜得老大,待他再次回過神來時,發現身旁的鶴丸也瞪大了眼睛看他,像是等待下話一般,一期一振有些心慌地瑟縮了下肩頭,這才揚起笑容回道,「……剛才說到哪裡了?」
 

  「正巧說到,」而他彷彿了然似的瞇了下眼,爾後便悄悄側過身體,別開了視線,「你是個溺愛弟弟的傻哥哥。」
 

  一期一振刷地漲紅了臉,眼睫蔫蔫地垂低了,心底卻莫名慶幸了起來,「我並沒有溺愛他們,愛護弟弟並關照他們成長本就是大哥應做的事。」
 

  「但也不必將自己逼得這麼緊啊──」鶴丸輕彈了下他的額際,「這麼聽來,擁有充沛的物質生活倒也不一定開心呀,你家裡管得那麼嚴,也難怪從沒看過電影了。」
 

  「說來慚愧……」一期一振輕搔了搔頭,「因此,能聽您說各式各樣的經歷與故事,就足夠讓我開心的了。」
 

  「還是得實踐一下才有趣啊,我想想──去食堂吃過炸豬排咖哩飯沒有?」
 

  他搖搖頭,「之前去過一次家庭餐館用餐,還是和系上的同學們一起去的。」
 

  「那……去逛過祭典沒有?擺著流動攤販,會賣蘋果糖的那種?」
 

  一期一振又搖了搖頭,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,「沒有呢。」
 

  「……真令人吃驚啊,」此話倒無貶低之意,僅是切實地感到震驚,「祭典可好玩的,撈金魚呀、套酒瓶圈圈,還有各式各樣好吃的東西,結束之前還有煙火大會呢。」
 

  「感覺真好啊。」一期一振聽著聽著,眼睛也隨之亮了起來。
 

  「除此之外,還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,平民的大眾文化雖非發展得宜,但正有著其精彩之處所在啊──」鶴丸思索半秒後便兀自跳了起來,「決定了!」
 

  「怎麼了?」

  「人生難得一遭,若不歷經一些有趣之事,引起驚天動地的話,那不也算是白活了嗎,」鶴丸將鐵製的水果糖罐塞進了他的手裡,「倘若你不嫌棄的話,之後就由我──帶你到處見識見識吧!」
 

  ◇

  此本已於台灣CWT43上公開販售,因故只能再放出試閱兩章,非常不好意思。但在下章會稍微說明一下相關考證設定與題名來由。
  接下來預定會再開新坑,謝謝~
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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